走過從前,精益創新
一般人在談論藝術時常將我歸入抽象藝術中。其實早在1950年代在農復會「豐年」雜誌擔任美術編輯時,我就陸陸續續創作一系列以農村題材為背景的作品,其中包括版畫、插畫、雕塑、水彩……等等。那時我為雜誌設計封面。作漫畫、畫衛生常識、也畫植物解剖圖,這是接近農民的好機會,我常感動於他們的質樸,也結交了許多其它藝術家交不到的朋友,台灣農村秀麗的景緻,民俗節慶鑼鼓喧天的熱鬧也常縈繞在胸懷激發創作靈思,更可愛的是那些樸實的農村人民,終年操勞,無怨無悔,一秉中國傳統勤儉踏實的美德。有時自覺思想、行事都像個鄉下人或農夫,除了和這一系列農村經驗有密切的關係,大概也和幼年生長環境有關吧!
自幼生長在宜蘭鄉下,明媚的山水景緻陶冶了我的心眼去認識美、體會美、並享受美。童年時光單純的心靈被自然環境薰陶著、教育著,自然對鄉土散發出的純樸感覺特別親切。爾後中學至北平求學,首次接觸大城市,深深被古都散發的爾雅氣息震憾著,年青的心便埋下了日後宏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因子。光復後返台娶妻生子,應藍蔭鼎先生之邀入「豐年」雜誌工作,一作11年 ,每月有一、二次機會深入各鄉鎮,對台灣的鄉土民情、風俗習慣、景觀可謂有深度的接觸和認識,這方面的經驗不僅是當時社會環境的映射及工作的機緣,其實是延續著自幼喜好自然的本性。這次展出的作品大部份是這段期間創作的。
1964年代表輔仁大學校友至羅馬向教皇致謝,有機會遠赴歐洲一睹西方精緻而寫實的藝術,看他們大膽表現肉體的愛、慾,並受工業革命物質文明的沖擊陷入精神苦悶,紛紛反思破壞虛偽及人造,回歸自然的純真。畢竟西方文明是源自畜牧文化,以掠奪、競爭的本質追求自然,其所謂的自然乃是不受拘束、不斷變化、野性的和激發熱情的,終究是以個人的感情為依歸。以西方雕塑鼻祖羅丹為例,他將雕塑從紀念碑上歌功頌德之僵化機械性中拯救出來,並使雕像從內在迸發出生命,呈現出內在性格,其題材仍不離人類精神苦悶。爾後西方藝術落入物質、材質之迷思,鑽研牛角尖,呈現破碎、紊亂的局面。
而中國人的自然是屬於自然界的自然,回到渾沌未開、萬物合一的起源,是追求物我交融的感情融合,所以呈現「天人合一」的性格。反思回歸自然的精義,在羅馬三年,我深深地思索這些問題。並堅定自己未來創作方向,是故在歐洲藝術氣氛薰陶下,我反而創作了一系列以書法線條表現的作品,題材也多以自然界動植物為主,完全迴異西方寫實赤祼的表達方式。
但中國自鴉片戰爭後民族自信喪失殆盡,全盤西化的結果,藝術也迫不及殆拾其餘緒發展,藝壇也呈現中西交雜的狀況。回國後痛心國人菲薄民族文化的珍寶也看穿西方文明趨向破碎、迷亂。便以中華民族五千年孕育的文化精髓為創作靈思,尤其是擷取魏晉至唐宋,佛教傳入中國,提昇中國人精神境界,豐富文化層次最精緻的一段。
我的創作歷程由鄉土轉向民族,風格由寫實而抽象,便不難看出軌跡了。
而今回首1950年代這段歷程,其實是擴大藝術創作視野的重要基石,沒有中國人克勤向上的個性就沒有楊英風不斷歷新的歷程。而這民族性格潛藏在中國人生存的地域和空間,無論是在文化昌盛的都會或純樸實在的鄉村。
走過從前,創作者不斷精益創新,期待觀者珍惜先人純樸踏實的個性,瞻望未來。
楊英風
一九九零年 台北